「師兄有所不知,我先天兼有陰陽之軀,常為所困,」他師弟坐在榻邊,碧綠帷幔墜在肩上,好似扶風弱柳,緊袍襬的一雙素手和恰如榴花的臉龐交相輝映,眩惑了謝雲的:「往日還可憑自瀆排解,近來卻收效甚微,打坐時也難平心靜氣,修行已多日未有進境。」
沒有醒來。
托了李忘生時常與師弟師侄渲染他遊歷事蹟的福,洛風和上官博玉對謝雲飛天遁地無所不能的形象從來深信不疑。謝雲雖還沉浸在悵惘裡邊,也不免哭笑不得:「怎麼看?師父可不是大夫。」
有什麼是非得躲在寢房說的?謝雲莫名惴惴——該不是這夢就要走至盡處,於是開始詭譎起來了吧?
謝雲想。
怎麼會留不住?我也從不需你挽留,倦鳥終有歸林之日,只是當時我還不明白你與旁人孰輕孰重,以為你我永為一心縱遠亦近。只是一時不察,狡計詭謀步步進,數年誼被蔽目仇怨藏至蒙塵,竟要熬白了滿頭青絲方得撥雲見日。
他忽地生些慌亂來。
是了,此時的李忘生內景經還未有成,自是習於同自己這師兄討教。雖已數十載不曾運行此功,不願在他面前丟臉的謝雲依然強撐著坐直了,擺一副游刃有餘的態勢:「說吧。」
「風兒和博玉師叔生病時,師叔總會探探我們是不是發熱了,」洛風拿小手在自個額前比劃:「像這樣!」
謝雲本能地「嗯」了聲。
「近來我修煉功法多有滯澀,有些疑惑,想請師兄解答。」
似是沒料到他會同來,李忘生難得地瞠圓了。十六七歲,正是修竹芝蘭的年紀,少年人姿頎長,面若脂玉,眉心一點絳紅朱砂點綴平添幾分殊,就是些微失態也不掩他眾容貌。
被兩個小孩拿崇拜目光盯著,饒是謝雲早非意氣風發的少年劍客,也招架不住四隻巴巴望向自己的,只得無奈:「好好好,這就看。」
「好。」
刀宗宗主,劍,靜虛,純陽首徒謝雲,在他師弟捺著赧然的話音中腦袋嗡然作響。
帶著薄繭的指節覆上那枚嫣紅,掌心溫涼一片,並無熱。謝雲卻遲遲未移開那只為探看師弟是否有恙的手,只怔怔與揚起一雙多眉的李忘生對望。
——壞了,壞了,事態這般蹊蹺,他果然是走火了。
可不頃刻,他就搞懂了李忘生之所以神秘行事的緣由。
「……師兄,風兒。」
他的師弟還在。
直至被洛風和上官博玉一塊拉進李忘生房裡,謝雲仍未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。
小孩兒總是坐不住,即便他倆輩份再如何也一樣。兩個小童陪大人喝了盞君山銀針,沒多久就拿著各自師父給的木劍到院內比武去了。內室僅餘謝雲同李忘生這對理應親密無間的師兄弟,前者迷茫不知所措,後者則是心事重重模樣,壺中清香漸散,待盞中茶湯再不足以沃雪霜,外頭稚童音從一聲聲呼喝招式成了嘻笑打鬧時,李忘生率先挑起了話頭:「師兄。」
謝雲簡直要疑心這也是場夢,一場好到無以復加的夢——尤其在他瞥見面不豫烏雲密佈的祁進後,原只有十分漲的緒便陡然上升到了十二分。
反正肯定又要在碰到李忘生的那瞬驚醒。謝雲想。諸如此類的失落他已經歷太多,自也不缺這麼一場。
心驟然縮成了松針,謝雲屏氣凝神,細細地看那門板後的一張芙蓉面:「忘生。」
過葫蘆打濕帕,緩聲朝正故作鎮定的他:「師兄,我給你上藥吧。」
懷疑歸懷疑,他從來就不忍拂師弟的意,這自也不例外。謝雲跟著人進了尚稱寬敞的裡間,見他慎而重之地掩扉落鎖,心底不免愈發奇怪——究竟是何等困境,難一句也不能洩漏給博玉和風兒知麼?
「……師兄閱歷遠勝於我,不知能否教導忘生,如此形,該怎麼解決才好?」
沒有消失。
李忘生垂,睫羽在投一片陰影,無措彷如當年那日,謝雲甚至以為他一瞬便要吐那句淒惻的「我知我留不住你」。
是了,或也是因他得意忘形而生的夢也不一定,畢竟師弟已有五十年不曾替他包紮了。謝雲抬手輕撫自己額間,才剛觸及那片光潔,門便被人推了開來,少年嗓音清越,笑意盈盈如月:「博玉?怎麼想起來找師兄了?」
李忘生卻不像以前一樣舒展眉頭娓娓來,反倒站起了,垂首:「這處說不清楚,師兄可否隨我到裡間去?」
「師叔,你怎麼樣了,是染了風寒麼?」覺他二人今日有所異常,師父竟不像尋常般急切關心師叔,小洛風懵懂開,又搖了搖尚在平復心緒的謝雲:「師父,你快幫師叔看看。」